张 炜:孔子的诗心 |名家专栏
作者简介 张炜
张炜,著名作家;1956 年11 月生于山东龙口,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;出版有长篇小说20 部、散文20 卷、中短篇小说集8 卷、诗集2 卷;2014 年,作家出版社出版《张炜文集(48 卷)》;作品获茅盾文学奖、全国短篇小说奖、庄重文文学奖、南方传媒文学大奖杰出作家奖等;《古船》1993 年开始被法国巴黎科学中心确定为全法高等考试教材;作品被译成韩、英、法、德、日、瑞典、土耳其、俄等数十种文字在海外出版。
孔子的诗心
——读《诗经》之七
文/ 张炜孔子的诗心
孔子在《论语》中谈论《诗经》的文字大概有二十条左右,作出总体评价的有两条,即在“为政篇”和“阳货篇”中。长期以来,人们提到的孔子关于《诗经》的言论,总是强调他借此所表达的文化复兴和文化传承的责任感。这些当然是其中较为突出的,但细细观之,却会发现他借诗言志,还有更多更广的蕴含。孔子实在是太丰富了,我们从这些言论中,会深切地感受到一位有血有肉、情感真挚的孔子,体味他在阅读《诗经》时的那种陶醉。他即便从社会与道德伦理层面加以论断的时候,也是带着这种陶醉之态,能够深深地沉入其间。这种强烈的兴趣左右着他,让我们感到他思考社会问题、政治问题、民生问题时,表情严肃,当目光一旦转向《诗经》,立刻漾出了灿烂的笑容。对于孔子来说,《诗经》既是一部重要的文化典籍,同时也是一个趣味盎然、热情洋溢的避风港。他在这里可以得到愉悦和歇息,使一颗烦劳的为政之心获得片刻松弛和休憩。所以他热烈地推荐《诗经》,把个人的这种愉悦和享受与他人分享,还特别教导儿子孔鲤要好好学诗。
在孔子眼中,《诗》是最重要的读物,是人生的必修课,将来走向社会,无论是与人相处还是参与政事、事奉君王,都会有极大的帮助。它对于知识的汲取也是重要的途径,如礼仪的掌握,关于鸟兽虫鱼的认识,都是标准的读本。不熟读“诗三百”,就会缺少说话的技巧和内容,没有谈资,没有与知识人物对话所必需的修养和言辞。
孔子的“诗心”还表现在对诗意的爱与知、对处于生命激越状态下的表述怀有一种向往和认同。我们打开这部诗歌总集,最触目的就是“风”中那些大量情与欲的表达。这里有大胆的两性言说,它甚至比一些现代描述都来得直接和强烈。从一般的经验和认识上来看,我们会认为以圣人的刻板,必定要对这部分内容表现出极大的厌恶和拒绝。但恰恰相反,孔子维护和赞赏这些“饮食男女”。关于这些,他有过著名的鉴定和界说,反倒是后来的某些“正人君子”不能坦然接受《诗经》的这些内容。孔子在此不仅表现了朴素和宽容,还有他对生命本身的深刻洞察与理解、对于人性的充分把握力。他丝毫没有一代代腐儒们的僵固和虚伪,没有居高临下的训戒之辞。一个历尽沧桑的可爱老人,兴致勃勃地面对这些吟唱,赞叹不已。他知道健康的生命意味着蓬勃的创造力,这一切与人的浓烈情感、强大的爱力是合而为一的。孔子一定发现了爱的本身无所不在的奇妙力量。爱与淫邪无关,它永远都是向上的积极的。
孔子同样肯定了《诗经》中的“怨愤诗”。那些具有强烈鞭挞与刺伤的悲愤诗抗争诗,其愤怒和谴责都得到了孔子的认同。《黄鸟》激烈地痛斥秦穆公的惨无人道,“三良”的殉葬,黄鸟的“交交”之声,三位夫人呼天抢地的悲嚎,一定令孔子心头产生了深深的共鸣。像《召南》中的《羔羊》《小星》,《魏风》中的《伐檀》《硕鼠》,《鄘风》中的《君子偕老》《鹑之奔奔》《相鼠》,《齐风》中的《敝笱》,《曹风》中的《鸤鸠》,《豳风》中的《狼跋》,数不胜数。正是这些刺向贵族或君王的诗篇构成了《诗经》的另一种刚劲悲烈之美,有着巨大的涤荡力量,这种战斗的尖锐性格是诗集中最激越动人的部分之一。一位世事洞明的智者对于各种罪恶不可能视而不见,当他的目光落在这些文字上,一定变得冷峻而沉重,心弦会被强烈地拨动。
《颂》诗在孔子眼中一定是蔚为壮观的,这与他对西周的盛赞和怀念是完全一致的,是响彻在心底的快乐而宽慰的鸣奏。在他心中那是一个真正的盛世,其中的周公是一个无与伦比的政治人物,是他梦想中的圣明君主形象。这些西周宗庙祭祀和重要庆典的演奏,这些唱个不休的“颂词”,直接成为他缅怀以往的时代强音,它们越浩大越好,最好要伴随人类前进的脚步一直继续下去。这个时刻孔子的陶醉不再是由于情趣,而是对于庙堂的庄敬与神往,是政治理想和礼法尊严。对于一心要恢复“周礼”的孔子而言,《颂》当然是极其重要的文本,是最珍贵的“复礼”记录和凭据。我们有理由相信,孔子从郑国返回鲁国之后,在“订诗”和“正乐”的过程中,《颂》的旋律以及与之并行的这些诗句,该是晚年生活中多么重要的心灵滋养和精神支撑。这时候演奏的不仅是“诗”,而且是他的终身梦想。
《诗经》走向庙堂,孔子的“正乐”或许起到了路标石的作用,它指示了具体的路径和方向,强化了自身的价值。虽然在这之前《诗经》的大部分已经走向了庙堂,但孔子的这个工作加快了它的“经化”步伐,为其不可撼动的“经”之地位奠定了一个基础,使其成为一块沉厚的基石。后来作为“万世师表”“至圣先师”的孔子,他极为推崇的诗篇也就变得更加不可撼动了。《诗》自身固然具有这样的价值和内容,而一些伟大智者对它的诠释,又进一步促成了这种价值的发掘和认知,把它推到了赫然之处。由此开始,在几千年的历史中,那些步孔子后尘的大儒们一直在做这种工作。这是修补的工作,当然还有挑剔的工作,不管怎样,他们大致都没有违背孔子的初衷。各种各样的观点,无论是正见还是曲解,其实都在做着同一种努力,就是将《诗》变为“经”,让其成为某种准则和标准。
这个过程中最为棘手的事情,就是那些曾经使孔子肯定过的一部分文字,竟成为无法排除的障碍,甚至成为一部诗歌总集的污点。后来顽固不化的儒生们竟然把这一类篇章当成了反面训诫的标本,比如当成“淫诗”。如此一来,何其麻烦和荒谬,当然有更多的人不能够苟同。因为与孔子当年编纂诗经的本意大相径庭,这种曲解也成为诗学研究中最尴尬的段落。令人诧异的是远古时代的吟唱者可以那样直抒胸臆,几千年过去,一些后来者却如此的扭捏作态。他们或者被凝固的礼法所框束,或者被异化,自此失去了正常的审美力与伦理精神。
真正的智者既拥有强大的理性,也具备活泼的感性。后者一旦泯灭,理性也会大打折扣。审美力作为一种先天的能力,一定属于真正的智者,它使他们摆脱昏暗和迷茫,变得自由旷达,能够从人性的高处去把握时代。生命本来所具有的丰腴和宽厚,在这里将得到最真切的理解、最生动的诠释。正是以孔子为代表的智者,把深刻的诗意同时奉现于庙堂和民间。
儒学与诗
我们可以把《诗经》看成唱出来的儒学、漫洇和生长着的儒学。复杂而又单纯的儒学、在实践中确立的儒家观念,而后会在这一声声吟唱中进一步生长。在文化和道德两个方面,《诗经》都是中华民族最有说服力的韵文。
虽然可以在几千年的经学中看到许多腐儒的身影,找到一些陈腐和瑕疵,却不能把这些问题归结于儒学本身。那是儒学在庙堂中历经政治人物的反复改造,不断被强化实用性的畸形发展中所滋生的颓败,是锈蚀的部分,而不是更新和生长的部分。这样的儒学已经不能接近《诗》,因为这三百首之中的主要部分如《风》,其鲜活灿烂的精神与庙堂与民间的腐儒们是格格不入的。如果说《颂》构成了另一种色彩、另一种质地,是儒家诗学中僵化刻板的组成部分,那么它本身所具备的正大和持重,仍然具有一种不可贬损之美。即便是现代,对于庙堂秩序与礼法也不能采取一概贬斥的态度,它们不仅在诗的意义上应该得到肯定,而且在社会伦理的层面上也大有可取之处。孔子对于《颂》的推崇当然有其理由,他对“周礼”的念念不忘,自有政治和道德的逻辑在。
《论语》是儒家最重要的经典,这部著作是弟子们对孔子日常言行的一些记录,非常切近现实,读起来活泼有趣,声气口吻如在眼前。这样一部经典,从形制到内容,与《诗》都多少有些接近,即它的鲜活生动、直接恳切、简洁淳朴。就因为二者有着共同的美学品质,在韵致上能够深深地合拍,所以这两部著作在后人眼里才有很强的互补性,能够引起深刻的共鸣。
《诗》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《论语》作者的重要精神食粮。我们可以想见孔子一生劳碌奔波,特别是前半生的学习成长时期,《诗》当为手边读物。在他心中,《诗》的旋律一直没有停息。当年他在鲁国看到季氏“八佾舞于庭”,认为“是可忍,孰不可忍也”,(《论语·八佾》)因为只有周天子才配享此舞。面对《乐》的僭越,他发出了“君子三年不为礼,礼必坏;三年不为乐,乐必崩”(《论语·阳货》)的悲叹。这种礼崩乐坏的情形越来越普遍地发生于诸侯国,不仅伤害了孔子心中的《诗》《乐》,而且引起了他深重的危机感和恐惧感。
孔子在大地上辗转奔波期间,有多少时间是用来收集《诗》,我们已不得而知。他周游列国之后才开始编撰和订正《诗》《乐》,因为有了闲暇,更因为这是一项太有意义的工作。至此我们可以知道他到了人生的总结阶段,世界观已完全确立,经验足够丰富,正是着手这一工作的最好时机。《诗》《乐》双订,意味着从头梳理和确定的开始。此时《论语》大部成篇,但对弟子们的言说仍在继续,这是两个并行不悖的工作。孔子晚年忙碌而又充实,是欣慰和快乐的,因为这是一个回头寻找、鉴赏和推敲的最好机缘。如果把《论语》自由活泼的文风和盎然丰沛的情趣与《诗经》一一对照,可以发现这是两个内质接近、形式上有所区别的文本。一个是社会政治文本,一个是艺术文本。但后者也有着强烈的社会性和道德性,像《大雅》和《颂》,正是它们的刻记才使社会礼法进一步巩固;即便是野性十足的《风》,也起到了这种作用。而《论语》这个思想和政治的文本,我们也能从中看到极为幽默多趣的片段,称得上是艺术美章。我们忘不掉《论语·先进篇》里孔子与弟子们畅谈理想的情形,曾晳说他的理想是“莫春者,春服既成,冠者五六人,童子六七人,浴乎沂,风乎舞雩,咏而归”,“夫子喟然叹曰:‘吾与点也’”。对此,后来的朱熹有过圆融精妙的评注:“动静之际,从容如此。”“其胸次悠然,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,各得其所之妙”。
孔子认为最高的理想就是在沂河里冲个澡,然后在凉风吹拂下歌唱起来。这也算得上“理想”?如此结论会出乎很多人的预料。生活中的游玩与闲适,自由自在的状态,竟然让孔子暂时忘掉了治国大要,也不再联系仁政之论,好像一生的政事忙碌和追求奋斗都为虚幻。其实换一个角度想一下,孔子的奔波与追求,难道不是为了建立一种礼法和秩序、实现崇高的政治抱负?再深入一问:所有的抱负与仁政,最终结果不就是为了获得一个自由、幸福、浪漫与宽松的人生?失去了本真与自由,就是人生至大的扭曲与折损,与这种不幸和悲哀并行的,一定是严苛无义的社会生活。这种世相之下就是刻板无趣、拘谨和惴惴不安的人生。这种衰败腐朽的社会完全不是孔子的理想,不是他念念不忘、一生追求的目标。
从某种意义上说,孔子是以一颗诗心构成了儒学的核心。孔子常常用另一种语言表述生命的欢畅与自由,体现伟大的浪漫精神。理解这一点,对于我们读通儒学或许是非常重要的。那些后世统治者总是把儒学变成僵死的实用主义文本,当成虚伪的道德和精神的掩体,培育和倡扬一种“官本位”文化,其实不过是一种歪曲和阉割,一种阴谋和罪过。我们把《诗经》的文本和那颗噗噗跳动的诗心放到儒学中,还它们一个共同的心跳节拍,才能真正感悟儒学的意义,理解孔子。这样讲是还其本质,是表与里的统一论。《论语》中直言《诗》的地方很多,但即便没有谈《诗》,内质和气韵也与《诗》相近相通。这些,恰恰又极容易被我们所忽视。如果说孔子接受“诗三百”的滋养,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观,那么这对他一生面向整个社会的言说,对诸多政治和礼法问题的探究,该是多么重要。孔子留下的这些有关社会思想政治道德的言辞,虽不是用来咏叹和歌唱的,但与《诗》的内在精神脉络却是一致的。
人性的丰富与温度存于《论语》,这里没有冰冷的孔子,没有无情的孔子,而只有性情中的孔子,这才是真正的智者。孔子的言论还有很多,这本薄薄的《论语》只是全部言论中的少数记录,仍然不能反映出一位哲人的全部思想风貌。儒学研究,还有伴随《诗经》而生的“经学”,都留下了一片相当开阔的场域。在这个足够开敞的空间里,繁茂的生长一直没有中止。几千年来,像产生“经学”一样产生了“儒学”,它们都同样交错斑驳,既无比繁茂又泥沙俱下,庙堂的故意曲解和利用,以及庸士们的涂抹,比比皆是。也正因为如此,让我们愈发生出返回原典的强烈欲望。我们阅读“诗三百”和《论语》,就要从活泼的心跳中倾听生命的节拍,用心灵激活经典。
诗的兴观群怨
“兴、观、群、怨”,是孔子关于《诗经》的著名言说,也是他独有的思想与艺术标准,历代都将其当成最重要的论述。综观形形色色的诗论,在这些方面已经很难超越。只要谈《诗》,就必然提到这四个字。“兴”是激发情致,托物起兴,故而居于首位。不过还可以稍稍地修正一下:“兴”不是用来激发情致,而是情致激发。如此界定就有了重要区别。“观”“群”“怨”三个层面多少靠近社会、思想和政治的工具意义,与审美有了一段距离。当然,所有艺术作品都会具备多重功能和倾向,并能够进行多方面的使用和解释,而且这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截然分离的,而只是相对的区别和不同。作品具有某些与文学审美稍稍剥离的特征,而这些特征又会成为审美的另一些元素。《诗经》作为中国最早、最重要的一部诗歌总集,在这诸多意义上都自然而然地有所凸显,鉴赏者可以把它们合并,也可以把它们分离。我们可以说,某一首诗的意义突出表现为“兴”,或者“观”,或者“群”,或者“怨”,或者四面一体而不可分割。其《诗》的总体仍然是处于“兴”的状态,由此才产生和呈现出其他的品质风貌。离开了“兴”,音乐不可以奏响,音乐的顶点和最后的抵达,仍然需要在托物起“兴”中运行,这是显而易见的。
孔子认为“兴于诗,立于礼,成于乐”,可见《诗》最重要的特质还是“兴”。虽然这里的“兴”与作为单纯艺术手法的“兴”不是同一个含意,但它们同属于审美的范畴。我们通过礼法确立社会标准,而推行标准却需要依赖“乐”,“乐”成为很重要的手段,它技法层面的意义和工具的意义,在这里得到了加重和强调。“《诗》可以兴,可以观,可以群,可以怨。迩之事父,远之事君,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。”(《论语·阳货》)由此可见,《诗》具有多么重要的功用和价值,“近”可以事父母,“远”可以事君王,并且那些描述鸟兽草木的名称极多,正可以通过它来辨识自然万物。孔子由“诗”谈到了“礼”,谈到了“乐”,实际上它们是三位一体的,由“乐”固定“诗”,同时也固定了礼法,即等级和制度,这是不同场合的演奏所必须贯彻和遵循的。作为一部社会百科全书,《诗经》所涉及的内容包罗万象,应有尽有,从外交谈判、日常语言技巧、祭祀宴飨、农桑渔猎、婚嫁习俗到孝道、君道、兄弟及朋友相处之道等等,都可以从中发掘。它的丰富性和多层面由于“乐”的确立而得到归束和分流,这种各归其位实在是太重要了,没有这项工作,也就变得一塌糊涂,其他都谈不到了。
在孔子看来,秩序的混乱是不可忍受的,礼崩乐坏的过程就是一个混乱的过程,不仅使用上的混乱造成了严重的社会后果,即便是某一篇被错置音律,也是不可容忍的。在漫长的岁月中,由于社会动荡和战乱频仍,这些词句许多情形下都有可能丢掉原律,失去了二者的对应性,这种对应不仅是声音与内容的对应,更是与社会政治和道德的对应。我们由此可以衍生出极端化的“文学为政治服务”的观点,但孔子却不是这样,他绝非如此褊狭,综观他全部的论述,其内容要丰富开阔得多。在“立于礼”的过程中,诗的文学功用一旦割裂出来,也就失去了价值。后来《毛诗序》对孔子这方面的肯定和鉴别,又有了极大的发挥,变为更加热情的颂赞:“故正得失,动天地,感鬼神,莫近于《诗》。”“先王以是经夫妇,成孝敬,厚人伦,美教化,移风俗。”这样一来,就把《诗》的巨大功用说得非常透彻了。
在先秦文字当中,比《诗经》更具有感染力和生动性、更能够昭示和接通天地精神的作品,确实罕见。其“美教化,移风俗”的功能是不必争议的,而这一切都要“成于乐”。换句话说,无乐即无演奏,那么一切皆要大打折扣,以至于“不成”。“诗三百”咏唱当中包含的各种内容,可以说是蔚为大观。“观”是《诗》的认识价值,观察、倾听、寻觅社会各种现象。“群”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,是结合与协同人的志趣,形成统一的行动力,从“乐”的倾听、从歌唱和对答中感受强大的沟通力。歌为心声,而心声互赠是最重要的交流,人与人之间失去了交流,社会就成为一盘散沙,关系冷漠的人际关系不适合人类生存。而“怨”则是警示,是牢骚,是指责,是批判力。许多时候文学的批判性是其功用的重要体现,一旦我们将“怨”从艺术中剔除,文学就会变成一个极为浅薄的、面目可厌的东西,不但不能成为社会的推动力,其自身还会渐渐油腻堆积,最后分解为尘,被岁月风雨涤荡一空,这种例子不胜枚举。
尽管“兴、观、群、怨”之解,会存在局部的细微区别,通过使用性来判定不同的价值,但“兴”依然是最重要的,所以被置于首位。“兴”是生命发出歌唱的基础,是审美形成的源头,它的功用和状态都是极其重要的。没有“兴”这个首要元素,“观、群、怨”都将丧失,这几个方面的功用也很难合而为一。自古至今,《诗经》所形成的这些基本元素,一直被艺术创作实践延续下来,固定继承和发扬光大。正像许多学问在后来的使用中要被歪曲一样,它的这四个功用也经常被现代人分裂和割舍。有人出于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的目的,往往把其中某一点单独抽出,然后无限放大,最终将一个鲜活的生命机体变为一具僵死的模型,以至于面目可憎。它们成为无“兴”之物,成为心胸狭窄、目光短浅、虚伪而空泛的喧嚣。
《诗经》所开辟的宽阔汹涌、浩浩荡荡的河流会一直流淌下去。“兴、观、群、怨”是这条河流的基本组成部分,抽掉了任何一种元素,水质就会改变,就会浑浊。一条大河的价值不复存在,也就谈不上滋润和灌溉了。
“思无邪”之妙喻
在许多人那里,“思无邪”往往被解释为“思想纯正无邪”。这样虽无大错,却未免有些过于道德化、伦理化和社会化了。这种解释与“文以载道”的浅表理解一样,仅仅停留在肤浅的表层,过于直白和简单,无法面对复杂的事物做出深入的分析。孔子最早说的“思无邪”,更多还是从审美出发,透露出一种更包容和更开阔的精神,洋溢出非常乐观的气息。“一言以蔽之”,这是怎样干净利落的一种概括。这种决断力来自一种自信、一种对于诗的深刻的爱与知:由“知”而“爱”,“爱”的深度又强化了“知”,是这样一种良性循环。一无所知的盲目兴趣不会耐久,也经受不住时间的考验。
由一般观点看来,大概不会以为《诗经》中那些不可按捺的强烈欲念和攫取之心是“无邪”的,而且甚至还可以说那些激烈的幻想、熊熊燃烧的欲望之火,很难通过正人君子的伦理审视。但在一个智者那里,在一个被公认为庄重而严肃的哲人孔子那里,却毫不耽搁地发放了一枚道德通行证。诗以言志,放声歌唱,唱出一个活泼的无所顾忌的生命,这才是最美的。在整卷“诗三百”中,这种欲望力强盛而节制,成为基础性的气质。从文字数量上看,这一类诗作仍然不是主体。如果说在总体结构上、在经过订正的旋律的强大覆盖与笼罩下,在盛大的颂辞之下,这些爱欲和爱力的表达能够起到微妙的衬托作用,那么它们就是更加不可或缺的了。在处于上升时期的西周,这是一种繁茂生长的真实状态,离开了这种状态,一切都谈不上,等于抽掉了生存的土壤。
《诗经》的“思无邪”和政治上的“不乱”是一致的。乱政的暴力和险恶在诗中据说是没有的,一般意义上的淫荡和邪恶也是没有的,欲望和情爱不等于淫邪,就像讽谏、揭露、警示和劝告不等于乱政一样。这里面似乎有一个度的把握。当年一切还没有那么苛刻和严厉,这种源于自然、源于人性的情怀,似乎很容易被谅解。过于纯正单一,意味着生命力的孱弱,而孱弱不应该属于一个强盛的王朝,更不属于一个健康的社会,那种单调和拘谨苍白同样是一种萎靡,是令人厌弃的。如此来判断“邪”与“正”,大概是一种很高的指标了。也就是从这个意义上,这位智者对《诗经》做出了这一著名论断。这其中的寓意多么高妙。孔子从生命的丰沛饱满和创造的意义上、从事物本来具有的斑驳和瑰丽上,宽容了这么多,肯定了这么多,不仅是智慧,是一种清晰,更是那种强大的生命才能够拥有的自信。一个人和一个时代一样,没有自信即没有强盛,也不会拥有美好的未来。动辄以“邪”来论断,可能失于粗陋和羸弱。
《诗经》大约经历了三次重要的编撰,除孔子外,前边的两次都是官家订制,而且之前还经过了采诗官的选择。也就是说,他们首先从广漠的民间吟唱中选取了最重要的部分。我们可以想象所有的大地吟唱,这其中也许不乏“淫邪”,但最终可能还是不被选择,尽管这个过程中也会造成许多疏漏和埋没。采诗官携诗入宫,还有一次次修订和编撰,在严格的宫廷体制规范下,最终剩下的《风》,还有《小雅》的部分诗章,也仍然保留了许多血脉贲张之作,这其中有讽刺谩骂,甚至有足以被现代人定性为险恶的谤辞。不可遏制的情欲在《风》中涌动,荡起一轮又一轮波涛,令人为之神摇。这种勃勃生机成就了《诗经》最值得炫示的艺术风格。如果当年的庙堂气再严厉一些,如果道貌岸然的采诗官和审查者是一些不可救药、生硬蛮横的家伙,那么我们今天读到的《诗经》就是另一番面貌了。
值得庆幸的是,艺术的历史和思想的历史都没有那样书写,天命定数如此。这使我们涌起一种神圣的情感,似乎宿命中有一些美好的规定,正是它保证了人类按一个既定的轨道运行。日月伦常,进退有序,即使绝望无边,也还是留下了一线希望的缝隙,让生命力喷薄而出,撕裂黑暗。未来就从这里发生和开始,而且铺下了一条道路,它一直从古代延至今天。如果当年“无邪”装下的是另一种内容,我们整个的精神史文学史,乃至于思想史,就得重新改写了。我们于是可以认为,以孔子为代表的那些精神巨人,真是居功至伟。
简明扼要,含蓄得当,这就是“无邪”之谓。有些事物不可多言,不可密织。一些粗砺和污杂一旦阻滞堆砌,会对美好的思维构成不可逾越的障碍。只有足够宽敞的通道才能涌动活泼的思维,让其不断丰盈,让复杂难言的意绪在相互交流当中变得愈加清晰和准确。前人给我们留下了这样的空间和余地,可以自由地展开行动。我们需要倍加珍惜这个机会和权利。这里,我们似乎看到了古人的殷殷期待,看到他们温煦慈祥的目光。
孔子的旁白
我们阅读《诗经》,时而沉浸其中。静默下来,耳边常常响起孔子的旁白。这位老人的叹息和赞许,从耳畔悄悄掠过。这声音伴着几千年的旋律环绕着我们,牵引着我们,陪伴和提醒了我们。
孔子与《诗经》的关系实在是太深,他不仅是“诗三百”的最后一位修订者,为它“正乐”,而且还会是《诗》的终身痴迷者。可以想见,从少年、青年到晚年,孔子带着记录诗句的竹简进入宫廷,独自研读或携之上路,在暴土飞扬的遥遥旅途上与诗相伴。颠簸之车穿过原野,大地日落声稀,虫鸣羽振,熙熙攘攘的街市和通衢大道,一切风物景色尽收眼底。这是一个倾听与收集的过程,也是一个呼应的过程。阅读《风》,我们会一再想起孔子的那些评述,似乎看到了那位严肃端庄的博学老人会心的微笑。
《风》是活泼的声音,是民间的万千心跳,在这千姿百态的心声里,可以听到最为喜悦动人或隐秘幽深的心曲。《诗经》中有三个方面的描述是不可忽略的。
首先是那些美好的男女情愫,他们的思慕与盼念所引起的不可解脱的痛苦,分离的痛苦、欢会的短暂,各种各样的生存辛苦横亘在爱欲之间,将情份撕裂。这些场景下的热烈咏唱多么动人,它们辐射出强大的生命热力,一直烤灼着人世。
此外是对人间悲剧的记录,最悲凉痛切的莫过于《黄鸟》,它有令人战栗的黑颜色,是人性中最可怖的一种色泽。它在垂死和毁灭的深渊,是各种苦难的中心。苦难之丝像蛛网一样密布,举步碰触,然后就是一场挣扎。孔子对这一切当然不会陌生。我们无法知晓他读《诗》可以“事君”的观点到底隐藏了多少内容,也不知道他的“《诗》可以怨”,其底线究竟在哪里?“怨”是一种方式,也是一种责任和力量,它关乎社稷民生,还有王朝的命运。如果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政治家和思想者,不能正视《黄鸟》倾诉的那种无边绝望、没有那种恐惧之下所泛起的拼挣之勇,一切也就谈不上了。
《诗经》第三个不可忽略的,就是它所洋溢的那种肃穆与庄严。这种气质主要是来自《大雅》和《颂》。孔子一直怀念西周,向往其秩序和礼法,以至于成为终身的政治寄托。围绕《诗经》,孔子时而呢喃时而大声言说。他的声音是无法消失的,可以预料,自过去到未来,他的旁白将和三百零五首诗章同在,在人们的温习中一遍遍变得簇新,时光的尘埃将被一再揩拭。
有时我们会稍稍诧异:时光已经演进到二十一世纪,诸多禁忌已荡然无存,现代人秉持和依傍的是商业主义物质主义时代的新刻度,欲念可以泛滥成灾,最拙劣最原始的攫取贪婪大行其道;然而即便如此,在某些场合我们仍然不能够直面《诗经》,这里指更深层的认知与理解,比如说它的生命激情,犀利的诤言,指斥和警醒;我们不能用现代的声音去重复和阐示,似乎仍然不愿让其成为这个时代的共识;我们宁愿在某种晦涩中装聋作哑,让诗与真变得麻木。
这些非凡的诗句既是出土文物,那就该永远封存于某个角落,只是在某些特殊的时刻才被我们打开。可是这种匆匆相逢和粗糙的交流,根本无法使我们真正地走近。我们的目光已经适应了平常的光色,而这些古老的铭器刚从阴暗处移来,周身布满了陈旧的痕迹,需要我们耗费太多精力去探究和解读。物质主义时代只有娱乐,没有深思,普遍的浮躁和肤浅会一遍遍让我们迁就自己,会苟且和懒惰。我们与这些宝贵的心灵一次次肩而过。是的,几千年前的那位老人一再地提醒我们,他的声音由杰出的弟子记下,然后就变得不朽。似乎没有多少人去公开挑战这些成说,但是抗议之声却从未断绝,只是他们大多数时间以隐性的曲折来表达而已。
在相当多的人那里,长期以来,对《诗经》的阅读,实际上就是同那位智者论战。这真的是一个不停地争辩和言说的过程。这时候他们或者表现得更加正人君子,或者是走向反面,做一个荒唐颓丧而又胆大无畏的现代人。在他们那儿,或者将《诗》变成呆板生涩、毫无生气的教条文字,或者就干脆把它当成战斗的宣言书;还有人认为,它既然“无邪”,又怎么会是艺术?这违背了商业时代必要奉行的一条法则:凡艺术都要具备三分下流。这条荒谬的法则实际上仍然没有宽容,也没有仁慈。
刊于《青年作家》2019年第07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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